倘若没有人生的艰辛,则没有诗人
耶胡达·阿米亥(左一)、弗朗西斯·蓬热(中)、瓦斯科·波帕(右一)
| 耶胡达·阿米亥:心脏的语气 |
特德·休斯
1966年,在《翻译中的现代诗歌》创刊号的筹备过程中,编辑丹尼尔·韦斯伯特找到一些以色列诗人叶胡达·阿米亥的译诗给我看。我们都深受吸引,大感兴奋。这些诗最后刊登在创刊号上,加入到一个强有力的组合之中:齐贝格纽·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米洛斯拉夫·赫鲁伯(Miroslav Holub),瓦斯科·波帕(Vasko Popa)。这些诗人和阿米亥是一代人,生于1920年代前期,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称得上是在世的诗人之中最杰出的几个人之一——这一判断在十一年之后的今天仍然有效。在我们看来阿米亥似乎分享了他们的成就和他们的某种家族相似性之类的东西。然而,他的位置稍稍有些偏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清楚:他和他们有着何等剧烈的差异!在1966年,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那三个来自铁幕(Iron Curtain)后面的诗人抓住你的想象力、攫取你的敬畏的地方,阿米亥的诗句同样能够吸引并攫取你的情感。它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和你隐秘的日常经验纠缠在一起。
面对他即将在美国出版的第三本译诗,我比以往更加确信:这里有一种诗歌,对我而言,满足了几乎所有的必备条件。
为了欣赏他试图去做的东西,你必须把他想象为戏剧之中主角——这个主角是我们观看的时候全剧所有压力的集中点。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言辞具有一种附加的权威性,它强调了角色是真实的,强调了这出作为现代以色列人困境的戏剧是现代历史——尤其是西方历史——至关重要的枢纽。
作用于这出戏的情节推动力是针对每一个犹太人的。即使对像我这样的一个外围者而言,它也催迫我急于看到如此喜怒无常的能量和传统如何从犹太散居区千差万别的角落中,携带暴力冲突和突然性进入到那小小一片荒芜之地,在那里汇聚起来,以抵抗那些不断重演的、不仅旨在击溃而且旨在灭种的威胁。
这种情形的每个方面都和阿米亥的诗歌相关。对戏剧情节的极减主义估算,以及剧中的角色,都不得不考虑到犹太宗教感的单一强度,以及它对所有西方人的意义。它不得不考虑到预言书,圣经历史,犹太神秘主义传统中的超自然世界,以色列自身尤其是耶路撒冷的象征性地位。遍布于犹太散居区的犹太幸存者的不断聚集的内在力量和财富,以及由希特勒强加在他们头上的“遴选”。大屠杀的事实。阿拉伯世界力量迅速增长的事实。一个使自身陷入到永久的在濒临战争、突发战争、更多的和更糟糕的战争的威胁之下的情节。在无休止的未来战争中世界权势把这个国家像人质一样地踢来踢去。很清楚,这是一出关于不同层次的幸存的战争剧,是为争取不同层次的幸存而战的漫长犹太历史和最后的卫戍者们的至高点。同时,具有讽刺性的是,它也是一块火热的现代地中海渡假地、一个遍布美女和色情狂的旅游胜地的故事。
但这只是这出戏的开场。情节现在要求这个巨大的精神遗产和肉体挑战的问题需要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被解决,至少是被处理。这次任务所袭击的人物,继承者,有责任感的人,哈姆雷特,是现代以色列的城市战士。但是他胜任这份工作吗?这个英雄不是一个全职的哲学家或者将军。这种古怪的难以控制的命运落到了街头某个人的肩膀上,或许是一个教师,一个所有战事都应征入伍的士兵,一个随时会陷入爱河的普通人。这是和他关系最大的东西:他陷入了爱河。
这个角色的情诗,当这出戏剧在他身边晃荡的时候,被叶胡达·阿米亥写了下来。
叶胡达·阿米亥1924年出生于德国伍尔兹堡,1936年随全家迁往巴勒斯坦。双重故乡、双重语言带来的双重视角——在那个希伯莱语和德语之间最危急的时刻——是他难以忘怀的小说《并非此时,并非此地》的主题。这或许是将他和生于以色列的以色列人拉开距离的原因。但它使他成为战争中幸存的、携带着丰厚的散居区经验并将其再度整合和重估的典型犹太移民一代之中的一员。阿米亥不得不表演的戏剧化角色显然要求非同寻常的语言资源,为了表达的充沛。我们这些不能阅读希伯莱语的人很幸运,他并未让内容保持单纯的字面意义。他和赫伯特、赫鲁伯、波帕共有的是一种超越了字面语言的语言,一种形象的语言,它携带象形文字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而运转。但这些形象不是以时尚的超现实主义方式从梦幻世界拖出来的。在阿米亥的诗中,它们是从犹太人的内在和外在历史中拖出来的。就象是整个上古时代的精神投资被突然兑现,用现代的货币,使他的诗歌被精确而沉重的隐喻的水流所充溢。同时,他也把所有现代以色列的元素兑换成了同样的通用货币。这是他的爱情诗的语言。通过这种或者那种伪装,几乎所有他的诗都是爱情诗,很多还是直截了当的色情诗——一种现代的《雅歌》。但是他的形象银行的独特性质发行着一种既恰当又真实的复杂性。在书写他与战争、政治、宗教相关的最个人的爱情痛苦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在书写与最个人的爱情痛苦有关的战争、政治和宗教。在兑换过程中,巨大的发行量从未减少。再没有比这些亲密、诙谐、忧伤的诗歌里面的东西更真实、更通人性、更可感的了——那些比我们最初接触到它们的时候更趋近于真实生活、更温暖和难以忘怀的诗歌。每首诗都像一个电话总机——那些形象在迟滞的真实之间闪电般执行着转接任务,转换着在沉重的政治或精神问题和情人们之间进行的或戏谑或恐怖的交谈。
这种存在,连同关于写作、关于被深入分享的活生生的现代以色列生存现状、关于这种存在所决定的人类关系的确切质地,多年来一直在阿米亥的诗中稳定地增长。随着它们变得更加开放、简洁,在表面上更加非艺术化,它们也变得更加赤裸地呈现、更加具有特写般的生动。它们开始透露出真实事件的震动。不管精神的跳跃多么神秘或者怪诞,最终的效果总是一种超级的简洁和直接。你不会再清晰地意识到一个炫技诗人的艺术能力,而是意识到一种讲述他所生活和感受的真实东西的艺术能力,没有任何文学化的自我意识,在诗中似乎再度显现了人们的自然言辞,他们真诚地、幽默地、大方地谈论着一些事情的精神分析深度和密度。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诗歌之中,发现自己被撼动,就象被那些真实、诚恳、生动的东西所撼动一样。
这些译诗是诗人自己翻译的。我做作的一切只是矫正一些过于怪异的边边角角和语法、用法上的错误,有些地方改换了一下措辞和诗行的末尾。在翻译中,我最想保存的东西是英语之中阿米亥自己声音的语气和节奏,它对我来说有一种神秘的诗歌真实。亦即庞德所谓的第一诗歌属性——“心脏的语气”。只要这些翻译能够站得住脚。但它们还是另外的东西,它们是叶胡达·阿米亥自己的英语诗。
“倘若没有人生的艰辛,则没有诗人”是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hai)讲给我的,那是1997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在闻名耶路撒冷为文人墨客所备加钟爱的“宁静之居”(Mishkenot Shananim)。而今,说此话的诗人已在今年9月22日离开了人间,但录有那次访谈内容的磁带依然清晰如旧,它,不仅令三年前的那次会晤在我的脑海里萦回,也唤起我对阿米亥这位令人尊敬的世界级大诗人的追思。
耶胡达·阿米亥1924年出生于德国一个正统派犹太教家庭,曾在正统派犹太教学校接受教育。1934年他随家人移居巴勒斯坦地区(即今天的以色列所在地),先住在佩塔提克瓦,后迁至耶路撒冷。二次大战期间,他参加英国军队到埃及服役,后来加入“帕尔马赫”先锋队,走私武器,将移民非法运入巴勒斯坦。与此同时,开始阅读现代英语诗歌,奥登和艾略特的创作使之深受启发,他开始尝试用希伯来语做载体表达其战后情感。
阿米亥是以色列最受欢迎的一位诗人,令其在世界文坛占据重要位置的首先是他的诗歌创作成就。自五十年代以来,他相继发表《现在和其他日子》(1955)、《两个希望之遥》(1958)、《铃声与火车》(1968)、《并非为了记忆》(1971)、《时间》(1977)、《巨大的宁静》(1980)、《你本是人,当归于人》(1985)、《睁开眼睛的土地》(1992)、《打开的关闭打开的》(1998)等二十余部诗集,《并非此时,并非此地》(1968)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在可怕的风中》以及戏剧和儿童文学作品。他的艺术信仰、陈述方式、反讽手段,数十年来被几代希伯来诗人所模仿,“几乎成为文学传统”。迄今,他的诗歌已经被翻译成三十余种文字,拥有广泛的世界影响。
有人称其为宗教诗人,这是因为阿米亥自幼接受的是一种规范式的宗教教育,到青少年时代,虽然不再严格恪守宗教仪式,但是宗教思想与精神却渗透到他的灵魂与血脉之中。出自阿米亥之手的宗教类诗歌首先表现出在形式上套用模仿希伯来古典文献,而后融入自己的宗教思想的特点;许多诗在结构与布局上与古代圣诗一脉相承,可以说是一种旧瓶装新酒的改写。在《诗》(156)中,阿米亥写道:“我的右边是一门外国语言。我的左边,风儿吹过空落落的椅子。我的前面,是一条遗忘在桌子上的围巾。我的身后,一个发问的男人。在我的头顶是上帝显现。”这首诗模仿的就是犹太人就寝时的祈祷词。在耶胡达·阿米亥的心目中,上帝具有至高无上的辉煌与力量,人类沐浴在上帝赐予的神恩之中,沐浴在上帝施与的爱的雨露中,人对上帝的感情永远交织着依恋与敬畏:“我的上帝,你赐给我的灵魂/是烟——发自爱的记忆/永无止息的燃烧。从降生的一刻起/我们都开始燃烧/如是不已。”(《我的上帝,灵魂》)可是,上帝对人的怜悯与恩泽有时又令阿米亥感到困惑,有时甚至被他所挚爱的上帝抛弃并且遗忘,这种求之不得的期待经常令诗人泪流满面,痛苦不已。
有人称他其为爱情诗人,这是因为爱情诗在阿米亥的诗歌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他将爱情置于战争、忆旧、宗教等不同的语境中,表现男女间的性爱、情爱等等诸多内容。批评家们一致指出,他的诗歌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是他本人经历与体验的重要载体。阿米亥本人经历过一场婚变,与第一个妻子不成功的感情纠葛同与第二个妻子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活使得他拥有一笔宝贵的情感财富,令他能够以高超的手法把握男女之爱与两性关系。他笔下的爱情诗首先是感官的,肉体的,充满焦虑与痛苦,以残缺与不完美构成其爱情诗的主体旋律:“当我们远离大海,当融进我们体内的语词和盐/叹息着/分离你的身体不再现出/可怕的征兆……夜晚,世界已经冷却,你的身体就那样像海/长久地流住温暖。(《你的秀发终于干了》)”“在我的时间里,在你的空间里/我们在一起。你献出空间,我献出时间。静静地,你的肉身等候着季节变迁。(《在我的时间里》)他的许多诗作直接描写女性身体,向着人的生命本真切近,表现出处于生存困境又囿于传统束缚的以色列人在时时渴望精神与肉体、灵与肉的结合。
有人称其为反战诗人,这是因为阿米亥具有强烈的社会性和历史感。以色列当今社会生活中一个无法忽视与摆脱的主导性政治因素就是战争,阿米亥也从未停止过对这一主题的关注。但需要指出的是,他并非从国家命运与民族兴趣出发来歌颂战争,并非从民族主义和复国主义角度出发描写战争的胜利者与失败者,而是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注重剖析战争的无情以及被战争损坏的个人。这些人,往往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而是普普通通的死者和伤者。同时他也将笔墨投向普通战士离开家人与挚爱匆匆奔向沙场的感人场面:“最初的战役/以几乎致命的亲吻/拔起可怕的爱之花/像炮弹那样。士兵小伙子们/被装载在我们城市漂亮的公共汽车里——12路、8路和5路到前线去。(《最初的战役》,译文见《耶路撒冷之歌》,傅浩译)活生生一幅兵车辚辚、“爷娘妻子走相送”的景象。
有人称其为耶路撒冷诗人。这是因为阿米亥创作了许多以古城耶路撒冷为题材的诗歌,这些诗不仅是描摹耶路撒冷漂亮的风景与圣地风光图,而且也融入了深厚的民族感情与集体信仰,成为犹太人多年来多遭乱离、命数不定的见证,成为诗人心目中连接上帝与人的一个纽带。直至到两千年“耶路撒冷纪念日”,人们还在吟颂他创作的四首耶路撒冷诗歌,以呼唤人们对这座古老城市的无尽情思:“回到耶路撒冷的人/感到那一块块痛苦的地方已经不再痛苦。/但微弱的警告保存在所有的事物中/就像一条亮晶晶的围巾在飘动:一种警告。”(《耶路撒冷之歌》)
曾以诗人身份摘取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奥·帕斯在谈到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歌创作时说:“一旦你读了他的诗歌,就无法忘却——十六行诗句中竟容入如此众多的人生与真理。他是一位大师。”阿米亥的超人之处在于他用简朴的语言,借助犹太经典文献中的意象,表达深邃而带有普遍性的思想真谛与人生体验。这种思想与体验植根于他个人经历,犹太民族的独特遭际,以及国家、文化世界与象征,接近当代以色列神话之谜。确如他自己所言:“倘若没有人生的艰辛,则没有诗人。”
胡续冬 译
耶胡达·阿米亥诗集《开闭开》书影
特德·休斯(Ted Hughes,1930—1998),英国诗人
本期编辑:洛丽塔